第七百二十五节 悔不当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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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年轻人的惊诧不同，在坐的诸博士们，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眼观鼻，鼻观心。</p>

真有后世禅宗的‘不是幡动，不是风动，而是心动’的味道。</p>

哪怕江升，也是神色如常，纯当看不见。</p>

究其原因，其实很简单——如今的儒门，还不是宋明那般炫酷狂拽屌的无敌存在。</p>

可以对武将、军事指手画脚，甚至动辄折辱、屈杀。</p>

现在的情况，恰恰相反！</p>

整个知识界，在大汉帝国的地位，都非常尴尬。</p>

便是号称执政的公羊学派，也不过是一个‘缘饰’的地位而已。</p>

什么叫缘饰？</p>

通俗一点，就是个辅助！</p>

虽然还不至于包鸡包眼，为大哥挡枪，替中单踩雷。</p>

但也是需要的时候，才有地位。</p>

一旦恶了统治集团，马上扑街的命！</p>

休说是他们这些博士了。</p>

便是整个天下的文官系统，究其根本，也只是为天子和他的大将们打工、擦屁股和刷buff的命。</p>

看不清这一点的，早就被赶回家种田了。</p>

纵然是江升，别看以前，到处鼓吹‘莫如和亲便’，宣扬着西汉版的光荣孤立。</p>

但，他连一次也不敢在军方面前说！</p>

上一个敢这么乱说的人，已经凉了差不多二十年，脑袋都被匈奴人带回家做夜壶了。</p>

而汉家天子和将军列侯们，更是早就用铁腕和现实，教育过了这些文坛领袖——这个天下，当家做主的是谁？</p>

而现在，在这新丰演武场中，数十名将军列侯、都尉、校尉，临襟正坐。</p>

谁敢在这里叽叽歪歪？发表意见？</p>

再说了……</p>

所有的博士们，此刻都看到了长孙殿下脸上挥之不去的笑意，以及那位张蚩尤脸上的笑容。</p>

虽则在思想文化界，靠着董仲舒的一波团战打赢，儒门确立了不二的统治地位。</p>

但，也因此迅速分化为今文和古文两个对立阵营。</p>

更使得大量其他诸子的巨头，穿了儒袍，混了进来。</p>

所以，儒家内部的混乱和对立、矛盾，远胜元光之前。</p>

彼时，儒生们还能和衷共济，今文和古文，还能‘君子之争，必也射乎’。</p>

现在却是……</p>

恨不得白刀子进，红刀子出，砍死那些异端扑街！</p>

公羊和谷梁，今文和古文，围绕道统之争，暗地里做了无数龌龊事，干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。</p>

就是一门之内，相同的学派里，打起来的时候，也是刀光剑影，血肉横飞。</p>

最典型的，莫过于当初公孙弘对董仲舒做的事情。</p>

所以现在，不论是江升，还是徐襄。</p>

不管他们喜不喜欢现在的新丰。</p>

喜不喜欢目前的新丰体制。</p>

都不敢说坏话，更不敢非议。</p>

每一个人都很清楚，这么做的后果，不仅仅无济于事。</p>

更会得罪那些掌握了权力，真正的贵族。</p>

更关键的是……</p>

徐襄和江升对视了一眼，心照不宣的同时将目光投向了两个人。</p>

一个是公羊学派的董越。</p>

另外一个是刚刚入京的诗经博士贯长卿。</p>

董越，自不用说了。</p>

公羊学派的激进派和理想派，如今已经彻底沉迷于那张子重的‘建小康、兴太平’的描述中。</p>

以为只是解脱自平王东迁后，礼乐崩坏的乱世，回到那有圣王治世，天下太平的理想国的最佳路线。</p>

故而，别说是新丰的官吏们打算兴武建功了。</p>

就连工坊园里的‘奇技淫巧、机变械饰’之事，现在也被公羊儒生们诠释为‘六府之事，格物致知之道’。</p>

某些恬不知耻的家伙。</p>

甚至举起了子夏先生的神主牌来给新丰的工坊园辩护。</p>

搞得江升，都有些没法接话。</p>

至于贯长卿……</p>

毛诗学派，虽然是从抄袭谷梁思想起步。</p>

但其孜孜以求的，是光大《诗经》正义。</p>

诗经正义是什么？</p>

先王之教，圣王之制。</p>

而这先王之教，圣王之制，又为何物？</p>

一言以蔽之，就是‘微管仲，吾其被发左袵’，用诗经的话来说就是‘啴啴焞焞，有霆如雷’‘赫赫南仲，薄伐西戎’。</p>

更别提，那张子重手里还有一块胡萝卜——《诗经》国风系统。</p>

自数月前，这张子重放出了那《诗经》序后，便当起了散财童子，把那诗经的国风系统，给当代的五家诗学派，一家送了一份过去。</p>

然后……</p>

齐诗学派、鲁诗学派、韩诗学派、楚诗学派和毛诗学派，纷纷宣布和公开了基于自身理念的国风系统和划分方式，又毫不客气的把那诗经序，稍作调整，就贴在自家的经典的第一页上。</p>

好嘛，于是，五家诗都受此人恩惠。</p>

而且，五家诗全部有求于此人了。</p>

道理是很清楚的——倘若这张子重对外表态，他更喜欢某家诗的倾向。</p>

那么，立刻就会对其他四家诗的正统地位，造成动摇。</p>

而且……</p>

毛诗学派乃是古文学派！</p>

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的区别，除了古文大都是‘有良心的历史发明家’‘ppt创业者’外。</p>

其与今文最大的不同，就在于，古文多数有着非官学，从民间起步、传授、坐大的特征。</p>

所以，多数古文学派，都带有草根特征。</p>

这种特质，决定了他们的学风、思想、主张，其实源于民间。</p>

很不巧的是，毛诗学派来自河间，也是从河间国发力。</p>

在与当地的韩诗学派的斗争中，毛诗学派的学者，只能是另辟蹊跷，走一条有别正统的诗经系的道路来争取支持与认同。</p>

而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，地方风气开放，人民重义轻德。</p>

你跟燕赵百姓讲道德，那是对牛弹琴。</p>

和他们讲义气，谈诸夏主义，华夷之辨，才能有人愿意听。</p>

这就像鲁诗学派，与鲁人谈什么大一统、伐夷狄，那是鸡同鸭讲一般，因为鲁人压根就没有感受到过匈奴的压力和伤害，也没有尝到过对外开拓的好处，反而是吃了许多亏。</p>

所以鲁诗学派就和鲁人讲尊王，论亲亲相隐，说长幼有序，推崇公休仪，于是就成为了鲁地一霸，甚至影响到了齐楚。</p>

在一片沉默中，忽然，一个苍老的声音轻声赞道：“易有离卦，上九之教！”</p>

“今日老臣见新丰官吏列队，颇有文王之风……”</p>

“臣谨为殿下贺……”</p>

众人循声看过去，就看着易经博士田何，已是起身来到了长孙殿下面前，拱手道贺。</p>

“无耻老贼！”</p>

“厚颜无耻！”</p>

“安敢惑上！”</p>

众博士看着，内心犹如被十万匹草泥马狂奔过一般，凌乱不已。</p>

但，却又发作不得。</p>

事实上……</p>

易经学派，特别是易经杨何学派，在过去四十多年，在儒门内部扮演的角色，就是搅屎棍！</p>

他们拉公羊打谷梁，拉左传揍公羊，与欧阳学派一起胖揍其他尚书学派，又拉上诗经学派，打压尚书学派。</p>

在今文阵营和古文阵营之中，煽风点火，拉帮结派。</p>

宗旨之一，就是谁强学谁，谁弱揍谁。</p>

偏偏，所有人都对这些人无可奈何。</p>

为什么？</p>

易经学派，是周公的道统，号称‘诸子之源，儒门之根’。</p>

而且，易经学派里的大能，一个个都是学究天人，满腹经纶，粉丝无数，财力雄厚。</p>

旁的不说，就这位田先生门下的十余入室弟子。</p>

个个都是关中有名的卜者，大凡王公贵族、三公九卿。</p>

无论谁家要嫁娶送葬，移宅修屋，乃至于出门远行，都需要去这些大人物家里求卦。</p>

至于这位田博士，就更是超级大v。</p>

就连贰师将军李广利，每次回长安，都要向其求教。</p>

和这些人纠缠，哪怕赢了，也是惨胜！</p>

在儒门，如非必要，没有人会去针对这些拥有莫大影响力的大v。</p>

故而，看着田何的做派。</p>

江升和徐襄等人，只好忍着恶心的不适，纷纷齐身，跟了上去，去为长孙道贺。</p>

可惜，他们还是慢了一步。</p>

董越在见到田何出列的瞬间，就已经跟了上去。</p>

等田何贺完，他就立刻上前拜道：“殿下，田先生所言极是！”</p>

“正所谓，有嘉折首，获其匪丑，无咎也！”</p>